慈悲(第4页)
解萦以前也常常观摩大哥做饭,但醉翁之意不在酒,她只是单纯沉迷大哥,往日他含蓄地说她水平不好,她总不以为意,这次仔细看了他行云流水的动作,解萦含羞带愧,又忍不住在心里夸大哥心灵手巧,蕙质兰心,一等一的好。
她从身后静静抱住他。解萦仿佛听到他在轻笑,他宽阔的手掌盖住了她的双手,轻轻拍了拍,便挣脱了她的亲密,在厨房热火朝天地操办,似乎要给她补上昨夜跨年的亏空。
他的状态太好了。如果不是能一眼看出他身上根深蒂固的疲惫,仿佛这种生机盎然的姿态,在他身上从未消失。
解萦比谁都清楚大哥的身体情况,她也知道有一个词叫回光返照,虽然她已经命令他不许摆出任何一副告别的姿态,可只要条件允许,他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同她道别,间或不断的叮嘱同样如此,已经不再是纠结于几日的琐碎,他的视野长远,于是也把她,放到那个他已经无法触碰的未来里。
她想他要走了。
解萦不着痕迹离开了柴房,躲在门后,无声痛哭。被她封闭的闸口已经彻底打开,她的情绪终于不能自控。
君不封做好饭把解萦叫到了饭桌前,发现解萦又把眼睛哭得红成了小兔子,他佯作不知,单是把菜往她面前推,手头可供使用的食材实在太少,炖煮到一起,君不封心里也心虚,好在他四处搜刮,找到一块小小的猪油,给自己和解萦各分一半,放在白饭上,他给她做了一小碗猪油拌饭,祈祷这一小碗饭能挽回自己的乱炖在解萦心中的形象。解萦根本不清楚他的小心思,夹好菜就着拌饭吃了两口,眼泪顺着脸颊直直流进碗里。这下他再也不能视而不见,依旧是心虚,笑着擦掉她的泪水,还要故作轻松的打趣,“怎么,太久没吃到大哥做的饭,一下激动成这样?这可不像我们小姑娘啊?以前我可没觉得你是个小馋猫。”
“好吃。”解萦口齿不清,一边哭,一边往嘴里塞饭。
饭菜于她向来只是糊口的的东西,她不知道什么好坏,分别菜肴的唯一原则仅仅是它们是否出自大哥之手,可即便是大哥的手笔,她同样尝不出好坏。
那是之前。
十五岁之后,她就忘记了他所给过她一切属于家庭的温暖,现在他把这些摆在她面前,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味蕾是活的,饭菜的滋味令她迷醉。久违的暖流在她心里暖洋洋的膨胀,她难能感觉到饿,只是她的饥饿与疼痛相连,饭菜恰到好处阻隔了她的呜咽,让她勉强在他面前,留有一点点体面。
君不封同样举着碗,遮蔽了自己的神情。
他们没能保持之前的亲密。
狼狈不堪地吃完一顿午饭,解萦沉默地帮他清洗碗筷,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卧房,给他的身上上药。她将床铺好,把整个床褥留给他,然后自己转身退出门去。
她明明知道他随时随地可能有自杀的危险,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待在他的身边。
她是刽子手。
君不封蜷缩在床上,头脑里令人生厌的幻觉还在锲而不舍的继续着他的恶毒,而今天,终于带上了解萦,脑海里都是对解萦失控情绪的讥讽,而讥讽到了最后,灵魂合二为一,他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,知道她开始再度厌弃起自己。
她的情绪与行为完全验证了他的猜想。
她对他的感情,从来没有变过。愈是深爱,愈是痛恨这个担当了刽子手的自己。
她快要崩溃了。
只要他逝去,解萦的人生就会迎来全面的崩塌。他想了一夜,任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,去规避他最不想见到的结局。
到了晚上,解萦在房门踟蹰,他朝她招招手,“丫头,过来。”解萦才不情不愿坐到他身边去。
“又跟大哥闹脾气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解萦有气无力。
他板着脸孔,“大哥要抱着你睡,不准躲。”
解萦打了个寒颤,小小地点了点头。
他的脸色放缓,两人躺在床上,他侧着身子,一直盯着解萦看。解萦被他盯得心虚,试图捂住他的眼睛,手心触及,一片潮湿。
“大哥……”
一日的操劳,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。凝视的久了,泪水自然而然就来了。他是如此恨她的伪装,她的强作镇定。她遗忘了酒后的一切失言,还在扮演那个镇定自若的幻象。而他看清了一切过去与将来,却为了她的自尊,不去戳破她的梦。他恨她的决绝与倔强,恨她明明如此渴求他的爱恋,却仍在自暴自弃的折磨自己,不去回应他的示爱。他同样恨他自己,恨自己没有早点领会到她行为背后的最深的渴望,最终让这一切动机的流向成了抽丝剥茧的解谜,他明白的太晚。也许从解萦十叁岁起,他提出自己要离开的想法,就应该要先问问她,问问她愿意怎么做,如果一切尘埃落定,还愿不愿意跟着他浪迹天涯。
他自以为是,狂妄自大,总以一个抚养者的姿态,站在高处为她划定他自诩她应该走的道路,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停下来问问她,小姑娘究竟想要什么。即便她说出了自己的渴望,他也没想着背后的原因,他只是想逃。回到她身边,他没试图问过她,有了仇枫那样年轻英俊的伴侣,为何还是需要他的陪伴。在她崩溃的时候,他只在意自己的痛苦和不知所谓的迎合,在她抗拒的时候,他还在纠结她是不是不再爱他,他任由她的异常发展壮大,从来没提起勇气试图唤醒她。
他一度把她当成一个世人无法接纳的小疯子,只有他以身饲魔鬼,才能让世人安康,这日早些时候他还在这样想。他受她的豢养,始终把自己放在与她不甚平等的地位里,或低或高,却从来没有试图站在她的位置,为她着想。
她是那样的敏感卑怯,因为脆弱无力,所以狠辣恶毒,越是一无所有,越要倾其所能,一路作孽而向善。他看到的是那个投射在墙上的强大的影,始终没有留意过角落里的本体。他臣服于她的狠厉,醉心于她的温柔,他所幻想的一切都基于她给予自己的迷恋,他一直自诩是她的抚养人,可他从来没有试图走进过她的伤口,一次也没有。
解萦拿衣袖擦了擦他的眼泪,“爱哭鬼。”
“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臭丫头才变成这样。”
解萦悻悻收回手,君不封从后面抱紧她。想自己如果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和机会,他会耐心细致地抚平她的创伤与不安,引导并维持她的喜好在一个可控的范畴,他会和她一起探索刺激而未知的喜悦,他会守护照料她一辈子,让她在他面前可以永远做一个小小的女孩,不用承担世俗所加给她的一切谩骂与白眼。如果说爱如山海,他定不会只给她曲折的涓涓细流,他会为她倾其所有,让她一直在安稳的大海里徜徉。
可惜,一切都只能是想想。
他注定做不到,如他脑海里所设想的那样,把他的全部热情与光明都赠与她。
他没时间了。
之后的几日,他的精力再度丧失的一干二净,缠绵病榻,他们又死气沉沉地撑了几天,期间解萦的情绪不断失控,在他面前数次落荒而逃。他在脑海里进行着无数推演,最后终于想到一个不甚高明的法子。
解萦的房内堆满了大量药物与书籍,其中有一些瓷瓶上的标注,字迹仿似狗爬,那是若干年前他的杰作。
他是个孤儿,从小过的苦日子,丐帮收留了他,只传授他武艺,入了浩气盟之后,他开始学认字,但认得很有限,除了行走江湖所必须的基础大字,仅限于盟主谢渊、恶人谷谷主王遗风这两位死对头,及他的几位至交好友。到了万花谷之后,他才学会了写解萦的名字,字迹狗爬似得的不好看,勤加练习后,才能勉勉强强把他和解萦的名字放到一起,可饶是字丑的惊人,解萦在第一次练好自己的高级药丸时,还是央求他写名帖,鬼画符的字贴到她的小药瓶上,他自觉尴尬,解萦却欢喜地原地转圈,时不时拿着药瓶来看,那时他笑她小题大做,但现在才意识到,或许她早早对自己情根深种。
正月十六夜里,两个人对坐,解萦在翻着一本破旧的医书,而他在看解萦,看着看着,一只手搭到了解萦手背上,“阿萦,看你药瓶上的那些字迹都有些旧了,大哥再给你写一些新的好不好?”
解萦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,身体明显抖了抖,她不着痕迹缩回手,起身给他拿纸,为他研墨。
他在书桌旁看着解萦行动,想他的丫头还是天生的文雅命,双手又白又细,天生文雅,仅仅是看着,就足以让人赏心悦目。
解萦做好了准备工序,抬眼看了看他,君不封脸上的笑容淡淡的,解萦低下头,给他让了位置,君不封按住她,“你得教大哥写这些药名,大哥可不太识字。”
解萦浑身僵硬地点点头,细细地哼了声“好。”
她将自己珍藏药丸的名字一一写好,聚成一沓推到君不封眼前,君不封摇摇头,慧黠的笑容里带着叁分蛊惑,“你知道,我不大会写字。”
他向她轻微地施压,她就痛苦地想要逃窜,可因为已经允诺自己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,解萦强行压下自己的恐慌,站在他的背后,握住他的右手,一笔一划写的专注,而她的左手则被大哥宝贝一般紧紧攥着,这种亲密让始终提心吊胆的解萦渐渐放下心防,待两人围到小桌前,整理着她的瓶瓶罐罐时,试图平静的脸孔有了松动,浮现出一抹灵动的笑,君不封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,解萦面带笑意,他也跟着咧嘴笑,可惜依旧是瘦,笑得一脸褶,解萦看他好笑,下意识伸手去掐他的两腮,手指却被他在半道截住,狠狠亲了两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