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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(第2页)

可自己,最终还是忘记了。

瑾华依旧记得,素玥生辰日那天,艦上少校以上军官均应邀到市区,参加了福州商会在沿海石弥镇组织的考古发掘仪式。

黛安娜作为《斯图亚特报》的记者,将将从山西赶过来,黄河大堤建成仪式的摄影与文稿撰写任务还未定版,就又授了总编的委托,南北辗转来到了福建,应农商部的盛邀,与驻闽海军一起作为嘉宾来到了石弥镇。

文琴曾在《南楸》杂志上见过黛安娜的文章,恰是关于考古发掘的那一篇,只是那日让她印象更为深刻的,还是杨卓为文埙戴上的一顶虎头帽,直说是宣文街“瑞蚨祥”的小厮送来的,也没留个名姓,随来的还有一支红豆簪子,杨卓特意强调:“是福建的式样。”

素玥将镂刻着龙凤呈祥的檀木盒阖尽,只是弱弱地说:“管家有心了。”

杨卓见她并未有几分喜色,讲话便显得焦急:“这是少爷的心意,古人云——千里送鹅毛,礼轻情意重……”

素玥却打断了他的托词,重重地唤了他一声“卓叔!”颇有气势,让杨卓楞愣在了原地,不敢再多讲话。

等素玥出了门,文琴才凑了过来,“卓爷爷,娘向来不扎簪子,爹是清楚的。”

杨卓这才忆起素玥的发饰,似乎确实从来只是一扎长长的绛珠草式样的头绳……

雍瑾华知道,那一次,自己大抵是真的让素玥寒心了。

东隅港阴晴不定。

午后,天际积雨云层层叠叠,将将过午时,便似黄昏一般,几十步开外只能对合个轮廓,辨不清细节。

晴熹搬起旧塔前的一块残青石砖,又搭在了豁口处,兀自坐了下来,她见湛秋跟素玥还站在原地,便抿口笑了笑,“别站着,今天就到这,咱不往前走了。”

她说着,又招呼过来文埙,摇着他虎头帽上坠着的流苏,很是喜爱,见瑾华在一旁看着自己与文埙打闹,目光却也深沉下来,许久,才开了口,“华儿是担心……我劝不住你义父?”

雍瑾华不假思索,直言:“东阿乡民都知,义父当年从上驷院做马厩官时,便被当地人戏称作山大王,是下了天河的弼马温,西王母的蟠桃园,都成了自家的后花园。”

晴熹扑哧一笑,“这话不假,当年在东阿的时候,义和拳拳民跟洋人常起争执,你干爹居中调和,确是有一番手段的,可共枕几十年,他那习性我也识得,人总要跟着时势走,有时候,秀英也需要我这么个碎嘴女人在,多念几句紧箍咒。”

瑾华听懂了晴熹的意思,他知道,晴熹是铁了心要南下脱离北洋系的,可自己也不得不讲出摆在眼前的忧虑,他微笑着点了点头,“干娘看人我信服,可我担心的是水兵们老家都在北方,到了闽粤,他们会不会思乡?”

晴熹听了有些恍惚,她脸上的笑容,也渐渐凝固。

讲真,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,谁也不知。

海防营许多年岁将将弱冠之年的年青人出去闯荡一番,尚可是一番经历,可自己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夜里静下来细细想想,最惦记的除了周围这一群小辈人,剩下的,还得是雍城的花花草草,用年青人的话说,是一份难以割舍的乡情风土。

瑾华见晴熹久久沉默,终于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忧虑,“年青人走南闯北,是大丈夫的节气,可作为军营中人,瑾华便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,这一路注定风尘仆仆,若是沿途各军阀横加阻拦,使出四面楚歌的路数,……”

“住口!”晴熹站了起来,犀利地看着他。

斗大雨点试探着落了几滴,闪电照亮了黑夜,闷雷霹雳了整个天空,终于,雨如散落的珠帘,扑簌簌地坠了下来。湛秋抱起独自站在雨中的文埙,要他别再乱跑,就要带他到不远处初,进一座废弃的关帝廟中躲雨,回头,却看到晴熹依旧兀自朝着山顶走去。

柳若柔疾步赶到到厢房门口时,被芝嫂拦了下来。

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说:“娘娘将将喝了药睡下,都统你且等一会,让她阖阖眼。”

门内,晴熹却传出话来:“若柔,有事不妨进来讲。”

芝嫂听了,只得无奈地摇摇头,她左右顾盼地叹息了一声,退了出去。

柳若柔在房中坐下,他见晴熹额头上盖住的热毛巾就要滑下来,便想上前帮忙,晴熹却说:“芝嫂为人宽厚,我不假装睡着了,她的心就得一直悬着。”

柳若柔停住脚步,见晴熹自己把毛巾扯了下来,又说:“夫人常替别人考虑着,海防营人人尽知。”

晴熹盘了盘发,笑着问:“怎样了?”

他眼眸躲闪了一下,支吾着说:“罂粟种籽的清剿铲除已告一段落,剩下的,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
晴熹听到这,凝住的双眉终于舒展开了几分,昨日凛冽的雨淋后,她多年的头痛症又开始复发,可此刻她的坐姿却依旧笔挺,却终究没忍住,打了几个喷嚏,手帕从嘴边挪开后,脸上却艰难地挤出了几分笑意,“若柔现在讲话,怎得我就听不懂了,你可讲讲清,究竟是铲清了,还是你给下面的兄弟……又开了情分?”

柳若柔目光倏忽聚在一起,讲话也柔声细语:“若柔从军十余载,想来离家东渡日本求学时,年方不过十五,蒙授同盟会进步思想熏陶,却阴差阳错,跟着保皇派进了北京。”

讲到这,他顿了顿,平和的语气渐渐带着颤音,“罂粟荼毒,怎是我辈人可容忍的?夫人的话,恕若柔直言……怕是要伤了柳家人的心。”

晴熹听了,动了恻隐之心,她想讲几句安慰的话,可屋外却传来了一阵爆炸声,厢房窗棂上的玻璃,霎时便被震碎了。

晴熹丈量着方位,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她披上敞口貂衣,就要走出房门,却又是一声更为巨大的炸裂声,漆黑的夜里,天边尤似红霞满堂。

她望着巨响之后红彤彤的火球,面色有些颓废,索性任由身体软瘫,坐了下来。

房梁上的稀土簌簌坠地,落在她雍容的紫貂外衣上,她闭上眼,问柳若柔:“协领不怕我将你同革命党的诸多渊源……告诉大帅。”

柳若柔本已跑出了门槛,想要赶过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,听到了晴熹这番话,就又走了回来,“叶副官已把关于东隅港的许多消息,都带回来了雍城,若柔偏居一隅海滩之地,单靠我自己的实力,怕是连港口也出不去,我想大帅最揪心的不是若柔心仪革命党。而是……夫人。”

讲到这,他屏气敛声,笃定地看着晴熹,大概是爆炸后的颓然景象助长了他的气概,他依旧自顾自地说:“夫人不希望别人看穿心思,可这几年来,小妹跟夫人朝夕相处,若柔常听阿秋跟我提起夫人的性情,是行大路一脉的,早年在雍城骊口,夫人不许薛义林字號下的鹾船充当海军军饷一事,便是佐证。如今若柔的心思,同夫人……也是一样的。”

他的性情终于一点点酝酿了起来,全然不顾窗外渐渐涌进来的浓烟,只是鼻翼间闻着下濑火药特有的味道,仿佛下一秒,整座厢房,就要被付之一炬。